一瓶酱汁

《痛经》

她来月经了。那是自十二岁起就熟悉的感受,一股热流涌出来,随即内裤就湿了。她跑到卫生间脱下内裤:一片血红。


她低着头,包围在一片热气腾腾的血腥味里。女人比男人更熟悉血腥味,因为她们的一生都要和血打交道。初潮时的血,生育时的血,堕胎时的血。有些是尚未出生便死亡的血。


十二岁时她第一次来月经。尚未发育的子宫没有痛觉,她在教室里坐满十二小时,上完晚自习,夜间回到家,母亲看着她脱下的校服裤子,说,你来月经了。


父亲深夜醉酒回来,她听见母亲暴怒的争吵。吵到最后,母亲惯常地以她作为收尾:要不是为了孩子,我早离了。孩子生下来你管过一天没有?


她惶然抬起头。母亲脸上的愤怒转为憎恶:你像你爸。真不愧是你们老X家的种。她的嘴撇着,好像这个家,这个姓氏,连同她,都让她厌恶。


多年后她曾经向母亲说过要改姓。好像要证明什么似的。


“为什么?”母亲问。


“不为什么。”她故作轻松地说,好像在说吃个冰淇淋那么简单。“你的姓更好听。”


“改了也只能平时叫叫,户口、毕业证改不了。”


“能,开曾用名证明就行。”


“还是别改了。”母亲说。她就像一个瘪瘪的气球,被塞满了过多的气体,忍耐着,忍耐着,撑到透明,撑到极限,却永远不曾爆炸。这么多年了,不知何时早已漏光了气。


来月经不久,她要去上乒乓球课。


母亲学着家庭条件好的富贵人家,给她塞了满满的课外班。虽然多年后她知道,母亲找的课外班大部分都是骗钱的,专门欺骗这样的贫穷的,又望子成龙的小孩的家长。


绘画班学了三年还在教儿童画,音乐班不教音律。舞蹈班的老师在水泥地上铺一张地毯,咔擦一下把小孩的筋压下去。小孩痛得直喊。腰下去了,坐在外面的家长满意了。


等到考级时,家长问为啥考不过?老师说,你家孩子练琴不勤奋。


那天她哭了一路。从琴行回到家的路上,母亲对着她一路数落,仿佛在一口气要发泄自己多年婚姻里的怨恨。


“这么小就不勤奋,以后就像某某家孩子一样没出息!”


“花了半个月工资帮你买的琴,一次也不拉,留着干啥?”


“我为了你拼死拼活,你对得起谁啊?”


她踢着路牙子,不敢说话。她隐约意识到,母亲在向她控诉亏欠。父亲,孩子,社会,全都亏欠着她、是他们造成了她的歇斯底里。


要等到几年后,她长大一点后,母亲才又说,这孩子怎么走路属黄花鱼的,尽溜边儿?


“我的月经好像还没好,可不可以不去?”要出发前,她看见卫生巾上还有黑色的血迹。


“不行,乒乓球课二十五块一节,你已经耽误了两节。”母亲断然拒绝,把球拍塞进她手里。“没那么娇气。”


她不敢违拗,去了。那节课教练让她练拉球,需要不停地扭腰,上百次,上千次。结束时,她感到热流热热地涌下来。


她流血不止。这个家没人在意这件事。她自己垫着卫生巾,血怎样都止不住。厚厚的420mm的卫生巾一会一换,全都被血浸透了。


正赶上过年,父母还是如常带她走亲戚。身体不舒服的理由被一句“不懂事”呵斥回去。


她坐着,担心着血弄湿了内裤。她吃不下饭,吃什么都发苦。


她告诉父亲饭是苦的。


“是你嘴苦。”父亲说,继续喝酒。


他再也没提她的病症。


冬天里,她跑到农村的茅坑里。她弯下腰揭开内裤,看见自己的血在腾腾冒着热气。


她的血流了大半个月,没去看医生,自己好了。


要等到初三的生理课上,生理老师教给她,才会知道,来月经时剧烈运动,可能造成“血山崩”。


这是痛经教给她做女人的第一件事:忍耐。


忍耐是钱和爱都匮乏的女人的基本功。她的一生,从出生开始就在与忍耐相伴。


你得学着忍耐与生俱来的无视。你学着忍耐父母淡淡的的厌恶。你得学着忍耐在课间拿出卫生巾时,男生们的起哄;你学着忍耐从十四岁起,那些关于你胸部和脸的挑剔。


你就是这样长大。


十九岁。她上了大学。母亲的努力毫无用处,她仍然没能学会一星半点的琴棋书画。


那些毫无用处的补习班学了几年还不能入门,后来上了初中,母亲突然听了同事的话严厉起来,“别学了。耽误学习。”


于是她学习很好。不是因为母亲的管教,而是因为迫切地想要离开这个家。


她考上了名牌大学,却阴差阳错地选了个冷门专业。


上了大学,她发觉只有自己来自平均二本的“镇重点”。其他人都来自耳熟能详的高中,“XX实验”,“X附中”。高中时,她经常做那些学校的卷子。


两个舍友都是钢琴十级。


有个舍友因为痛经请假,妈妈跨省来宿舍照顾她。


那是她第一次知道,身体不适,原来是可以请假的。从小到大从没逃过课,父亲懒得管,母亲总是很暴躁,发烧三十九度半还是把她送到学校去。


“这孩子总说食堂的饭吃不惯。真的不好吃吗?”那个打扮时髦的妈妈煲着汤笑着说。


“我觉得还好。”她笑着说。


这是早已习以为常的事---学会忍耐。包括忍耐此刻莫名的心酸。


二十三岁,她大学毕业。找工作无论怎样都碰壁。


“我们只招男。不招女。”


听在她耳中,好像是只招“人”,不招“女人”。


她学会一分钱掰两半花。学着在出租房里盖三床被子。学会痛经时用手机点药店外卖,请派送员送来一盒布洛芬。


学着忍耐过劳带来的胃痛、胸痛、心脏痛。深夜她躺在床上,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会猝死。


同学多数来自经济发达的省份,都早早回了家。又过了几年,纷纷结婚了,生子了。


疫情期间,她的出租屋回不去。她请房东帮忙打包东西。


“地址呢?”房东问她。


她愣住了。


“我问你家的地址呢?”


她愣了一下,下意识地说出了父母家的地址。


微信发送的那一刻,她不知为何地嚎啕大哭:后来她才意识到,那是她对自己无能的愤怒。


忍耐了二十几年,努力了半辈子,学习到十几岁就患上脊柱炎,工作加班到化验单上一排加号。慢性阑尾炎剧痛,她足足拖了一周才去看医生。


终究还是没赶上时代的浪潮。那个“家”,她还是要回去。


大学早已不是校园恋爱的时代。本地男孩只找本地女孩。大学生选择对象,男孩也都愿找个家境优渥的,像超市里挑拣草莓。越来越多的人明知大学毕业就各奔东西,整个大学都不谈恋爱。有些家境悬殊的情侣,全部始于高中时代。


高中时期,有个初恋。母亲发现后打了她一顿,分手了。大骂她嫁不出去。


后来她才慢慢想明白。但她从没答应过初恋,尽管初恋总猴急猴急的。后来她知道,初恋也并不真正关心她。


深夜里她想到这一点,翻身从笔袋里找出钢笔。往/那/一/捅。


母亲还在身旁酣睡,轻轻地打着鼾。母亲厌恶父亲,早早地分房睡,宁可和她挤在一米五的小床上。鲜血热热地流出来,她在剧痛中感到畅快淋漓。报复的惬意。


好了,现在我嫁不出去了。


“高中好好学习,大学找什么样的没有?”母亲对她说道。


没想到大学一毕业,她就成了老姑娘。


不靠父母的资助买房,越来越成妄想。


有点姿色的女孩还在苦撑。盼着嫁个本地有房的男人,解决户口问题。房价是吃人的巨兽,有师姐朋友圈里晒的结婚照里,男人不到一米六,初中毕业,只及师姐的肩膀。


听说有套房。


师姐当年是校花,有骨气得很,拒绝过富二代的追求。原来一方小床,三斗白米,真的能压弯了那么骄傲的腰。


“你回来干嘛?”母亲问。


“回到这个小地方,白瞎了你那么高的学历。不如初中毕业去打工。”


她提着行李没说话。心里想的是大学同学早先时发的朋友圈。


照片里,是父母热腾腾的笑脸和饭菜。


配文是,“回家真好!”


她只觉得脑袋轰地一声,二十七年的血都往上涌。她张了张嘴,却发现脑子一片空白。


“好好的孩子。傻了?”她听见邻居说。


“医生说受刺激了。”母亲说,“怪了,这么多年好吃好喝,什么都紧着她来,有什么受刺激的?”


“就是,谁不知道你对你家姑娘好。”邻居说,“但看来读那么多书没用,不早点结婚生孩子,都不正常了。”


“可不,读完书眼角高了。”母亲心不在焉地附和道,“有什么不能过的,我这一辈子不也过来了?”


“现在男女都得给房子啦。”邻居说道,“要不给你家姑娘买套房?”


“不买。供她吃,供她喝,还给她买房子?让她婆家去买。”母亲好面子,绝不会承认自己不行。


“可你说的也是,要是老吃这药不生孩子,以后老了怎么办?”


她心里想着母亲在她来月经第一天对她的怒喊。将心比心,她宁愿自己的孩子别出生在这世上。


要是再来选择一次,她也宁愿选择自己别活在这世上。


她开始吃不下饭,睡不着觉。精神类药物的副作用开始显现,走两步路就喘。头发大把大把地掉。


她的月经好久不来了。激素水平一直高着,憋得乳房生疼生疼。吃布洛芬也不管用。


终于,在新年的上午,她来月经了。


她换上卫生巾,如释重负。


接着,她感受到骨盆传来一阵酸涨,子宫充血在宣誓着它的存在。这个割不掉的子宫无论怎样都在痛,像她的性别一样,时时刻刻提醒它的存在。她痛经了。


不管怎样,她此刻的乳房终于不疼了。激素水平褪去,她终于能睡个安稳觉。


奇怪,人就是那么贱,吃了那么多痛苦,却还会妄图片刻安宁。她翻了个身,睡着了。


或许明天她走投无路,会找个人嫁了。或许她的病会好,重新回到都市中打拼。或许她活不过明天了,半夜她会醒来,抽屉里有半瓶安眠药。


窗外一片欢喜。新年来了。


END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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