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瓶酱汁

【广州美食游记】梅州腌面和及第汤

八月,我的在重重湿热的空气中,到达广州。


近年来,去过太多快速生长的空心城市。见惯了凌乱拥挤的城市规划,狭小的建筑上,富丽堂皇地堆砌着一大堆装饰,像用雕花掩盖的旧器皿;无论再怎么文饰,仍然透露着一股纸糊的气息,让人想起用胶水胡乱拼凑起的漂亮房间纸模。


走进去,没地方住,没地方吃,嘴上还要说这座人人称赞的城市:很好!我来过!


而广州的气质是实打实的,处处透露着一股不经意间的踏实,像打磨了核桃油的红木家具。像一盏好瓷打磨的白瓷碗,厚重,沉甸,功夫并不露在外面。


就像这间藏在郊外工厂区的酒店,床垫枕头竟然是记忆棉。奢侈得几乎整整一面墙的大落地窗,米色的大幅墙纸,触手厚重。就连浴室都一水地好瓷好器,不像其他的连锁酒店,洁具薄得像蛋壳,根本不敢坐上去。


有些Ins风的酒店,房间太小,采光全无,用一大堆廉价的五颜六色的装饰填满,不能弥补建筑规划和装修上的缺陷。


而这个酒店唯一的房间装饰,是案头有人每天更换的一株新鲜绿萝,玻璃瓶盛着,透明清澈,绿意充盈。


奢侈都在不经意间。


站在厚重的浴室地砖上,痛痛快快洗了个澡,打开外卖软件,习惯性地搜索韩国炸鸡,台湾便当,咖喱饭,日料寿司……结果竟然是:无。


大约是因为在这个区,广州本土的小吃太强势,廉价又好吃,全世界统一品质的快餐反而被比了下去,没了生存空间。


就连遍布全国的奶茶店都落寞了——在这里,卖双皮奶的糖水店更多。的确,与甜得齁人的糖和冲人的奶精相比,一碗炖得嫩嫩的双皮奶更诱惑。如果说奶茶是西服笔挺、紧绷绷的都市白领,双皮奶就是初恋穿着白衬衫的干净男孩,充满不需要太多香精调味的水嫩感。


打开盖子,雪白无暇的一盏镜面,加了蛋清,和牛奶一起炖出来,柔软滑嫩。用勺子铲起一勺,像岌岌可危的布丁;赶快放进嘴里,温温地直接滑过舌头,甜和奶香四溢,整个地把你包裹在奶香中,梦幻得很,像是对小孩子的宠溺。


红楼梦里的糖蒸酥酪算什么?有双皮奶的时候,我宁愿吃双皮奶。


在上一个城市,连锁店是填饱肚子的主力军。食材稀少,偶有掩盖不住的诡异腥味,糖、盐、淀粉调料来凑,勾兑出看似内容丰富的一锅,实际上吃下去,只增加了钾和钠。


这种菜的唯一目的都是为了下那盒随餐附赠的白米饭。


吃这种东西就像吃纸:那是一种不真实的空虚感,胃填满了,脑子和味蕾还饿着。总有种意犹未满的饥饿感,让人觉得活着,但又不完全活着,胃袋空得像沙漠。


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来到了广州。


友人是梅州人,经常说:我不能离开广东,不能离开家乡的食物。我是故乡的植物,如果离开家乡,就会缺水而死。


有这么神奇?我走遍全国,自认为吃过的美味不少,但还不至于让我因为食物而眷恋不去。


想到这里,打开手机软件,点了一份梅州腌面。


等送到手,塑料袋里面是平平无奇的一个长方形塑料外卖盒,一份被压得平平的腌面,上面压着一碗清汤寡水的汤。


初见有些失望,内容也不见有什么丰富,仿佛跟那些街边小店的廉价快餐没有什么区别。打开来,一盒长方形的黄金色的腌面,中间一摊已经加好的肉末,另一盒汤不见油花、葱花,只有菠菜似的枸杞叶子,上面漂浮着瘦肉和猪杂。


掰开方便筷子,挑起一口腌面放进嘴里,这一下就停不下来:


送进嘴,舌头还在努力试图分辨是什么调料,然而没有;直到咽下去,还没有分辨出来。它不同于其他的油辣子、泡椒,也不同于桂皮、八角类的冲人香料,更不是加了荤油和糖。仿佛只有稀疏的盐,然而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填了下一口。


油恰到好处,不多不少,恰好保持着面不坨;吃过炒面的人都知道这有多难得,一般的炒面,太多的油会渗到底下积累一层,吃几口就腻得难以下咽。


面很好,卷曲的金黄,能尝出微微的甜。中间一摊干干爽爽的炒肉末,拌开来,与肉末的浓厚相得益彰。肉末调味并不重,没有太多的酱料、糖。这种做法,肉一定是新鲜的,否则会有异味。正因为是新鲜的,所以食材的威力无比,同样的东西,从内而外透着一股香。


再嚼几下,仿佛加了葱姜,但又仿佛什么都没有。腌面不咸不油,嚼起来有微微弹牙的韧性;咽下去,滑过喉咙,没有攻城略地的攻击性。一口一口顺滑地进入胃里,却很温和地令你难以抗拒。


这碗梅州腌面,实在很像小吃中的大师:登峰造极,多一分则长,少一分则少。


食在广州,死在柳州。


曾经有朋友要送我特产,她是柳州人,却不知道自己家乡的特产是什么。打开百度一查,哑然失笑:原来柳州的特产是上好的棺木。吃着这碗梅州腌面,我突然想到这句话。


百忙之中,打开汤盒喝一口。


滚热的汤,在空调房里热热地氤氲出热气。初入口只觉得舌根有股苦味,勉强咽下;再喝第二口已经上瘾,第三口只觉鲜味四溢,鲜美得异常,尝不出苦味。一口接着一口,像渴了三天的人见水。到最后,不想吃料,只想喝汤。枸杞叶还软塌塌地沉在盒底,汤已经滗净。


猪杂很嫩,小片的肝一涮即熟,猪肝特有一股内脏的鲜味,因为少调料,偶尔能尝出内脏的腥气,但是却正对肉食爱好者的胃口;粉红的瘦肉,弹牙地嫩。


北方煮肉,讲究把肉煮到火候,从嫩到老,再老过头,最讲究的是“烂”。把蛋白质纤维煮得松懈,这时候的肉重新恢复柔软,捞起来骨肉分离,连筋都是一碰而落。千滚百沸,返璞归真。


而南方煮肉,只停留在第一步,让它保留着嫩,不到老,更不会过老地“烂”,吃起来竟也软嫩无比,又多了一种生吃瓜果般的脆甜。枸杞叶的滋味层次也丰富:草本的蔬菜,嚼起来有股菠菜似的青草气息,苦味比汤更浓郁;然而咽下去,有种淡淡的回甘。


枸杞叶到底苦不苦?如果它真是苦味的食物,喝水会有回甘。喝过云南的普洱茶,或者双黄连,再喝白水会有甜味,原理无非是在苦味对比下,白水也觉得甜了。然而吃过枸杞叶,再喝白水,并没有这种反应。


枸杞叶汤的回甘,发生在食物本身的过程中。


我吃过四川的蹄花汤,火腿烧芸豆,潮汕火锅的生牛肉,湖北的永州血鸭、云南的玫瑰酒、小锅米线,苏州甜味汤头的碱水面,甚至广州茶楼的虾饺,艇仔粥。这些都是好吃的,然而没有一种有这个汤的苦味:


亢龙有悔,苦味回甘。


以苦入饌,实在是调味的至高境界,今日始为叹服。


待到回过神来,一大碗500ml的热汤已经喝得一滴不剩,腌面的盒子也已经空空如也。甚至怀疑老板是不是在里面加了诱食剂,否则,这么简单的食物,怎么可能引起这么强烈的食欲?


这顿饭打破了我对料理的认知:


原来不仅甜、辣、油、香等等刺激的香辛料可以引起食欲,清淡的调味也可以。


大多食物都是可以复刻的,懂烹调的人,吃过一次,就能大致辨明烹饪的原理,走到哪里,想念了都可以复刻出来。


然而唯独这碗汤,无法复刻。没有香料,没有调味,只知道放了些盐,可能还有些花生油;腌面不知道是不是碱面,大约有些葱油调味。除此之外,再也没有了。然而,自己以这么简单的配方去做,一定不是那个味道。


与外貌一样,简单至极,全靠刀功水火功夫的把握,和食材的新鲜。不知道梅州人的智慧是怎么长的,经过多少实践,几十年,上百年,琢磨出来这么个最佳搭配的配方,材料减到不能再减,搭配到最佳,以至于不能增减,不能破坏。


在喝着这碗汤的时候,我就意识到了一件事:


离开广东后,再也喝不到这碗汤了。


这碗汤只能在当地喝到,以后的日日夜夜,再想念也是无用。太好的东西,总是令人在开始的时候就想到结束。


从前,我很不理解“因为食物不离家”这个理由。因为在我看来,山河广阔,各地的烹调都有精到之处,失去了家乡味,还会有更多的味道来填充。


然而吃完梅州腌面和枸杞叶猪杂汤,我突然明白了梅州友人的感受:


原来她一出生就生在了美食的制高点,从高山上走下来,放眼哪里都是洼地。


梅州友人笑言,枸杞叶猪肝汤,有个名字叫做及第汤,听说喝了以后状元三及第。也祝你考运顺遂,成功拿到去往异国的入场券。


我听了只有喟然长叹:如果我出生在那样的美食制高点,大约也不想去往异国他乡吃炸鱼薯条了吧?


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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